一蓑烟雨任平生

这是一只分裂的逗逼

【黑花】拾欢

热心网友陈大发:

八月二十五中元节,鬼门大开,不见行人,连院内黄犬都噤声。黑瞎子背着孤鸿剑往前走,昨日下的一场雨积成水洼,白虎攀鹤靴自顾自踩碎了一轮月光。
故地重游, 路过灯火通明的音绣阁不进,往着七扭八拐的红灯巷去。
红灯巷里多病骨,家家户户门檐三尺悬盏庙里求来的长生灯。日日点灯,灯亮着就是人还在,哪日灭了,就是又有人挨不住苦。若是孩童夭折,灯灭三天,若是个独身户,邻人帮着入土,家中所剩的口粮物件算作辛苦费,用黑色麻布套住了灯笼,仅当默不作声的凭吊。
红灯巷的叫花子会奔走相告又死了一个,拿着满是豁口的粥碗,聚在檐下长吁口气:
这世道——!


到了巷尾黑瞎子在一户人家门前站定,踩在第二层石阶上,抬头看头顶的光撒下来,盘膝坐下犹豫了一会,起身走开。
屋内烛火摇曳,解雨臣坐在破烂木桌前敲算盘,看不清账本,泛黄的纸上一堆囫囵字。


黑瞎子用剑抵着解雨臣的肩膀,说:“掌柜的,劳烦掌个灯,我饿了。”


解雨臣背对着他,兔毛软毫的毛笔尖硬生生按下去,沁出了一片墨迹,左手敲的算盘不停,应道:“三两钱,给够了,我就帮你温壶酒。”


黑瞎子长叹口气,拿下剑往后退了两步去寻茶,无奈道:“黑灯瞎火,百鬼夜行中元节,你是真不怕。”


解雨臣卸下了绷着的肩膀,垂着眼睛笑。
假的。
算盘劈脸带风砸过来,来不及拔剑,黑瞎子一掌真气凌空破开,上了红漆的檀木珠子落了一地。
不合理,乱七八糟,剑鞘里三层锦缎外三层麻布,严实。说着防贼,差点送了自己一条命。


“手真黑,”黑瞎子笑起来,用脚勾过来个凳子,一屁股坐下耍赖道,“眼神儿不好,没法帮你收拾了。”


解雨臣眯着眼睛看他,清寒的月光照在来人的脸上,布条挡住了眼。


“能摸过来就说明没瞎——”


解雨臣面上看不出来情绪,转身往厨房走,随口撂下一句话。
我去温酒。


黑瞎子咳了一声,说:“喝酒误事,来碗莲子粥。清清火。”


遥遥隔着个过道,解雨臣那边静了半响,回道:“不会做。”


“……”黑瞎子摇摇头笑了笑,把剑信手扔在桌角,“我教你。”


只有一轮月,清辉洒满案台,黑瞎子就着光淘糯米——本来也望不清楚,反倒省了点灯的麻烦事。


“你爱躲懒这个毛病,自打我认识你那天起就知道了,”黑瞎子把手上的水往黑袍上擦干净,“怎么做的成生意。”


解雨臣正翻箱倒柜,顿了顿说:“我的生意只亏不盈,为了是逃难的百姓,三日一布粥,再摊上你这个……”


“我这个什么?”


“没什么。”解雨臣抱着一小坛酒匀了一海碗,倒进酒壶上了炉火热。


“我不喝酒。”


“我喝。”


黑瞎子拿着棵枯枝引了火另起锅炉,哗啦啦撒了一把干莲子进锅,用竹编的盖子合上,里面的水直咕噜。


“积德行善,有福报。”


解雨臣嗤笑一声,不置可否。


黑瞎子靠在墙角,两腿抬起跷在桌子上,盛起一口稠糯粥,放在嘴边吹了吹气。
立秋已过,虽暑气未散,但到了夜深之时霜露渐重,丝丝寒意日久侵体,一碗热粥暖胃也可暖身。换了个中意的人在侧,暖了颗旅人疲惫的心也不可说。
解雨臣坐在他放剑的那一桌,耐心解开了一层一层布,看到剑鞘上盘云惊雁的时候讶异了一下。


“孤鸿剑?”


黑瞎子头也不抬,应了一声,说是啊。


解雨臣笑起来,把剑放到一旁,嘲道:“南明六朝初,神匠赵六小锻了一把刀一把剑,刀用黑金,剑用玄铁,一个沉一个韧。”


“真大的胆子,敢从吴相手里抢他的东西。”


嗯,杀头的死罪。
黑瞎子认真点了点头,见者有份,保密。


解雨臣晃晃碗底的最后一口酒,看了眼黑瞎子脚上的黑靴,道:“一身黑也不嫌丧气?不是蜡烛照了你的影子,我真当你是哪来的孤魂。”


“孤魂不好,叫野鬼吧,”黑瞎子正色道,“活着的时候孤单,死了不想孤零零了。”


“白鹤凶虎?”解雨臣把碗放下,眨了眨眼睛,“禽兽?”


黑瞎子说:“别损我。怎么不多点两个蜡烛?”


“蜡烛里面穿的棉线,贵着呢,你是江湖的浪荡客,不知道俗世里的苦。”


“解雨臣——”


“我困了,你自己吃完去偏房休息,我日日打扫,干净。”


一碗粥见了底,吃到最后早就凉了,莲子芯又苦又涩。
怎么不知道苦?从生下来就开始哭,哪有不苦的。
跟我走吧。黑瞎子收了脚站起身,重复了一遍,跟我走吧。


解雨臣抬头看他,窗外明月正当空,一片风清安好。叹了口气,说:“你喝多了。”


黑瞎子同他对视,隔着半透不透的布条看不清楚,影影绰绰忽远忽近,纳闷自己怎么没喝就醉了。


“是,掌柜的,劳烦掌个灯。”


剑是自己的,来路不正且不提,按照规矩得刻个字,难得来个安稳处,当即该了了这个事儿。
解雨臣端了灯往他面前举,橙红火光映在他的脸上,忽明忽暗打出阴影,细细勾勒出轮廓。


“照剑,莫要照我。”黑瞎子将脸向剑贴的更近,手握削尖的铁块,酝酿从哪儿开始下手。微笑着说,“移不开眼了?”


“我想起来我要说什么了。”


解雨臣往前倾了倾身子,说:“还摊上了你这个禽兽。”


黑瞎子谦逊道:“谢谢了。”


“你再多赊几次帐,我就要关门了。”


“什么?”


解雨臣把灯放下,笑道:“你以为这荒年还能有人吃到免费的米?那么稠一碗粥可吃好了,一路上打家劫舍过来的?”


黑瞎子答道:“见你之前四天没吃饭了,一路喝水吃果子过来的,在枫林逮了只兔子,比你还瘦,放了。”


罢了罢了。
解雨臣摆摆手,欠着吧,今日的一碗粥,来日就该是千银万金的情分,莫忘了我。


“我可记清了你的样子。”


黑瞎子掂着人头领了赏钱,沾了满手的血,染在银子上,半是白若雪半是雪中的一片如火红梅,洗不掉的腥气冲的头晕。
人生地不熟,只知道往城里走,往热闹的地方去,想要讨一口水。
音绣阁的新酿,散星酒的名得于酒在中秋出窖,开了盖子映下满天的繁星,搅碎了长眠地下经久年岁的一场萧寒梦。


有人问怎么不叫秋月酒,音绣阁的女子摇着流萤扇往恩客怀里倒,笑的眼泪都出来了:“一轮独月,怎么敌的过千万无数的星辰。”


世有词里松间月,不见风花夜里星。
这天下,只知君王,不识黎民。


提着酒出了音绣阁的门,挎酒的麻绳在手掌心勒出一道红痕,撞上铺天盖地一场倾盆雨。阁里的姑娘出来留人,扯着他的衣袖请求道:“待雨停吧,进来听首曲,指不定天就晴了。”


“不了。”黑瞎子拍拍口袋,撕开封酒的红纸,早就褪了色,像是黄沙里风干的胡杨,没精没气儿,倒是配不上里面的酒。


黑瞎子仰头喝了口酒,笑着夸好酒,一条命,一壶酒,值了。
扯回衣袖,往姑娘手中塞了一袋碎银,出了屋檐下,往朦胧烟雨里走远。


酒的后劲大,往前走了三百一十米,雨越下越大,淋了个透,路人惧他疯疯癫癫的样子,没有一把伞挡一下这满城的风雨。
他娘的。
黑瞎子脚跟脚摇摇晃晃往前去,思忖着,要是碰见了个共他举伞的人,就把这酒同他分一半。


“满城飞絮啊。”


解雨臣从他身后跟上来,叹了口气揉揉鼻子,笑道:“没有这场雨,到处都是柳絮,扰的人心烦。”


“来得及时。”


“及时,”解雨臣点点头,微笑着应和,“不来撑把伞?”


衣摆溅了两三黄点,绸缎的料子在阴天里少见光泽,靴底踏泥,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。
临川属阴,四月初七麦粒渐满,故称小满。药典上说忌生寒,以养五脏,解雨臣领着黑瞎子绕了三弯到红灯巷,见一柳树,烁烁数粒的绿意生在枯枝上,说,到了。
一路至巷末,解雨臣看着高出来的三层台阶,笑了一下,推开门,看见满院子的荒芜,不比巷口枯柳热闹,还余下入了春日的任意恣睢。
进了屋内,解雨臣扔下背上包袱,激起一片落灰。


“饿了。”


解雨臣出了堂屋去找厨房,黑瞎子觉得同他有似曾相识的熟稔,环顾乱糟糟的屋子却回忆不起什么。


受潮了,黑瞎子捡起灶台下的柴木,不知何年何月的物件,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。


解雨臣接过来,从怀里摸出来一对打火石,眼瞧着火花燃了枯草直到枯枝,应道:“我从北边来,这曾是生我的地方。这里,是我爹数年前南下经商时购的宅子。”


黑瞎子似笑非笑,上前搭把手,熟练的架了锅往里灌水,解雨臣靠在一旁看他,锦衣玉袍罩了骨,露出白皙的手腕,金丝攒的腰带,挂着一串玉坠。


“替我遮雨,就为了躲起锅的懒?”


解雨臣靠在一旁笑,说:“我这自报家门倒是自作多情了。”


“我从天地来,”黑瞎子顿了顿,“往天地去。”


不如不说。


看着水沸起来,黑瞎子嘱咐了一声守着吧,转身往外面走,跨过门槛时补充道:“我姓齐。”


解雨臣把篦子翻了个个儿,坐上去并膝发呆,等着一锅的糯米煮的软烂。
一路风雨兼程,绕开秦都,避着守北地的瘟神,悄无声息来了陵川的地界。
闻着粮食的香气想,平白糟蹋了这一锅好米。


“只喝粥?”黑瞎子接过他递来的碗,满满当当一锅水煮生米,从中间开了裂隙,涨成一碗剔透玉粒。


解雨臣说是啊,养胃,养身。


一人一个破烂瓷碗,看着寒酸的紧。米是解雨臣带来的,拎着硬实一布袋,一手撑伞一手掂米,周到。


黑瞎子隔着碗,送在嘴边忽停了下来,偏头看解雨臣:“你不喝?不是饿了么?”


“先生撑伞不稳,我湿了半边衣裳。”解雨臣答了一声,“不擦干就要着凉。”


其实怪不得黑瞎子,一人份儿的油纸伞,多了个不速之客挤进来,两个男人终是庇护不下,一人湿了左边肩膀,一人湿了右半副领子。


黑瞎子闷闷的笑了起来,把碗放到一旁:“加了料?”


解雨臣愣了下,站起身弯了弯腰,把沾了潮气的布条扔到一边,“不好意思,还是打一架吧。你的人头,五百两呢。”


“解语花?”


看解雨臣的表情有些奇怪,黑瞎子唏嘘了一声:“解雨臣,解语花。辛亏我的消息灵通,知道解相的后人南下来了陵川。”


解雨臣想了想,确信自己不认识眼上蒙布条,却能行动无碍的人。要说眼生,也没有,黑瞎子的画像贴了十二城门,只是画像上他凶神恶煞像个山野匪人,除了蒙了眼和腰上的玉佩,怕是一般人都认不出来,也不敢认。
黑瞎子把粥碗端端正正放回桌子上,站起身笑了一会,捂着肚子嘲道:“你爹解连环,还真留了个种。我当解语花是个女人,淮南架在秦水上十七里月桥处的明月楼,里面的花魁,名字跟你像的很。”


解雨臣冷冷的看着他,料这人心黑,一路装傻充愣跟着他,又奸又滑,反将了他一招。


“怎么认出我的?”
“怎么认出我的?”


半瞎还听不懂话,非要扯出来个究竟。
解雨臣冷笑一声,从袖口翻出两把刀,刀面流丝万缕雕成蝴蝶,绕着手腕转了一圈握回手里。


“欸——”黑眼镜侧身躲开,剑鞘激出火光,这就急了?我见过她,你好看的多。


无尘剑一百二十式,黑瞎子踹翻了桌子用三十六式挑飞解雨臣的刀,解雨臣猝不及防,手腕划了一道口子,血流如注染红了白袍,半边昏沉黄土半边鲜艳如春。
解雨臣往后退了几步,站在狼藉里面无表情的看他,知晓面前阎王的手下留情,再重一点,挑断了筋成个废人。也怪不得他,怪自己忘了量力而行这一道。技不如人,江湖路远,他走的还短。


黑瞎子看着他,叹了口气:“我去给你熬粥,撒了一地——糟蹋粮食。”


“不杀了我?”


黑瞎子头也不回:“又没赏钱。”


“酒分我一半。”


“……好。”


陵川路平无丘壑,黑瞎子赖上了他,自己往自己挖的坑跳,命都不要。
解雨臣想要他的命,对那五百两异常执着。半夜里黑瞎子翻身看见人影,胡乱嚷了一声听见鬼鬼祟祟的夜猫撞碎了瓷器。次日解雨臣脸色更加难看,黑瞎子看见墙角两代之前的花瓶碎片,跟积灰堆在一起。


“唉……”


黑瞎子问他,你怎么那么惦记我。


解雨臣不掩饰,答道:“你的人头,五百两。我看重你。”


我认识你爹。黑瞎子猝不及防的说,解相聪明一世,没看懂为人处世这一遭,平白搭了一条命。


“贵庚啊?”


“我走的路子是修仙,做的是问道,不操心,干的是杀生夺予的工,我有我长生的命。”
当初你还小,像个女娃子。陵川天高皇帝远,呆在这,别生事了。


生事?生什么事,造反还是杀他,哪桩算事儿?


解雨臣吃鱼,满嘴的腥味,抬手拿黄酒就往里浇,莫瞎猜。


“那么想要我的命?”


“是。”


“先欠着。”
黑瞎子看解雨臣吃的醉醺醺的,把手伸到他眼皮子底下按着脸骨用指尖抹掉了嘴角的一粒米。嘴唇温凉,满口酒气,乱世里酿出一副反骨美人皮。
解雨臣不乐意提解连环,死就死了,没什么感情,只怨他把自己推进众目睽睽之下,眼瞧着皇上抄了他的家,扔给他一杯酒,喝了好上路。史书也不会有他这个人,那群小人只会写正相解连环重疾不治,举家迁离秦都。粉饰太平,阴森森的那些晦暗,搬不上台面,没人愿意看见。


再见时,喝多了酒,解雨臣从不问他不告而别的缘由,他暗地里谋划的那些事,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安稳,黑瞎子不在,总认为妥当不少。
说白了只是不相信。
不愿意信,不敢信。
黑瞎子掺着他往房里走,用膝盖抵着他的腰用舌尖从耳垂往下舔,带出湿漉漉的水痕,落在肩膀上一口咬下去。吃肉喝血的力道,解雨臣面朝下闷闷的呜咽,溺水之人般抬手扯松了帐子。
两个人大概是真没什么忌讳,孑然一身向死而生,一颗枯草心一颗磐石心,你救不活我我暖不热你。
缠在一起造了个孽,醉酒时的一场梦。
没情没爱,各怀鬼胎。


“秦都是个什么光景?”


解雨臣抬手剁了粘板上的半块猪脸肉,大料卤药过一道的八戒面色蜡黄,剁碎了和尖椒炒,油烟冲人。配着音绣阁的酒,辣酒配辣菜,以毒攻毒来个痛快。


黑瞎子答道:“不入庙堂,不谈乱世——你许的规矩,别问。”


解雨臣斜眼看他:“呸。”


“听戏唱曲的照旧,逃荒的人多了。城里挤的满满当当,比你今早下的这锅饺子都挤得慌。”


“张将军还窝在北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?”


“皇上想召他,”黑瞎子不清不楚的笑了一声,“让吴相拦住了。”


“皇上手里没权,玺都在吴相那儿。张起灵的兵符是他缴的,你爹的命是他要的……”


解雨臣闭了闭眼睛,像回忆六年前第一次见张起灵带兵出城的阵仗,连解连环都按着他的肩膀说,这才是护国的忠臣。
如今睁眼,满目疮痍。


“征南伐北,巫山的路都让他九万铁骑踏平了。”


黑瞎子看他,问:“与你何干,造反?”


“莫要胡说。”


“解连环的云鹤三千军,一夜之间无影无踪,原是藏在你这个院子里。”


解雨臣不嫌烟灰,靠在灶台笑的直抖:“说笑了,您胡扯的本事见长。”


云鹤三千军是个统称,解连环从前打仗过了命的亲兵,至他死还剩两万余人,让解雨臣遣了去西北,等着有朝一日重回秦都。吴三省吴相查了那么多年,没有任何消息,成日提心吊胆着,怕让人掀了位置掉了命。


“你说,”解雨臣想了想正色问道,“两万对九万,有没有胜算。”


“……”
黑瞎子露了个狡黠的笑,“还有一种法子,两万对三千。只要张起灵不出兵,秦都里的三千书生还能挡得住你?”


“旁人不能带兵?”


“能,只是带不了九万铁血。”


解雨臣叹了口气,沉思了一会,“欸……今日吃口饭,好肉好酒好相送……就此别过。”


黑瞎子顿了顿,这可没有回头路。
解雨臣答,生死两条路,我知道。


黑瞎子走时,喝多了酒,醉醺醺背着剑靠在脱了朱红漆的大门旁,扯着解雨臣的衣领,不甘心的想扒拉扒拉点不舍出来。


“走啦,别赖着我了。”解雨臣觉得好笑,也不挣,直愣愣的看着他。黑瞎子觉出无趣,半松了手,说,看见没,灯笼,又灭了一盏。


“你走吧,就此别过。”


“那来日再见……山河升平。”


“来日再见——”解雨臣转身,踏进门槛里,隔了三尺天涯,轻飘飘的说,“怕无再见之时了。”


天色放晴,万里无云。
一片好山好水。
关山前路难行走,九死一生。


成嘉二十三年到二十六年,为期两年六个月,从西北至岭南,云鹤军一路打至秦都门前,只等雪化过江。
满朝廷无一人能带兵相扛,皇帝不上朝,满朝文武等着灭顶之灾。
不知道黑瞎子怎么劝住的张起灵,推脱称病一去三年。
解雨臣直至窝在江边烤火才觉出点不舍,想着他是江湖的人,生在江湖,死也在江湖。小小秦都四方天,圈不住大江南北去的鹰。
落花无意流水无情。那么一丁点的意,一星半点的情,不足以让两个人生死同共。
在南岭时,解雨臣收了三千六百金,给将士新做的衣物新配的马鞍,再不吃野肉生血。
当日的一碗粥,千金万银的情分。
黑瞎子记得清,解雨臣想着他是把国库翻了个个儿也不愿意欠这个情。
无意无情,好的很。


吴三省畏罪,从前赐解雨臣的酒,轮到他喝了。
二月二龙抬头,秦都烟火破天。
恶人挤满往生殿,牛头马面吓了个屁滚尿流。
云鹤军在城外三天扎营驻寨,解雨臣下的令,不强攻。
皇帝晃晃悠悠站在城墙上,遥遥唤了声小花。解雨臣一身的盔甲刹时于心底尽数溃烂,他同吴邪是从小相识的故人,友人。


吴邪说,你爹不是我要杀的,我也没想过杀你。


我知道,解雨臣说,打仗没劲的很,不知怎么的,一路就到了大都。


解雨臣问,能善待云鹤军?


能,能便好。我不想当皇帝,也不想抱着逆臣之子的名声活着。我走了,生死不见。


我等着山河清明那一日。


解雨臣坐在江边烤火时,黑瞎子收到了迟来的信,送信的人跑死了两匹马,一路寻着踪迹找到他。往前两个月,解雨臣喝了农家地底的粮食酒,头晕眼花,吃的羊肉,又腥又膻,就这酒,牙根夹着羊絮子,一嚼满口油。胡乱擦了嘴,用口水沾毛笔,白酒往墨里兑,裹着风沙在石头上写信。
身边的士兵笑,说这年头,羊都比人肥,一刀下去半斤肉七两油,放您这儿,墨比油金贵。


黑瞎子站在南山寺下面读信,正逢响午,饥肠辘辘,推门进寺讨口饭。
小僧来拦他,被主持喝住。


“施主进我这寺,还要背把剑。”


黑瞎子双手并合,微微鞠了一躬:“剑上有故人姓名。”


“故人何来?何去?”


“乱世里来,太平里去。”


“施主何来?何去?”


“腥风血雨里来……”黑瞎子哽了一下,“无处可去。”
“无处可去,便是有处可去。”


吃的斋饭,白菜豆腐,人间至味。
黑瞎子道了谢,念头像野火焚烧了荒原,驾马往东西南北千处路寻归处。





往前数,家道中落一十二年,一生孤寥萧寂。长梦一场恨,从前想若是止于此战,也是上天度我。
平阴天寒,不生草木,百里之内寻无生迹,百姓大多逃荒,空余漏风草屋。你砸了我的算盘,算不出来南中天上四象二十八宿,未料到平阴十月飘雪,艰苦异常,好在军心稳固。夜深饮酒,念及我父,举杯酹地,不知道他可否怨我败坏了他忠臣的名声。
过江都时,我见了二十四桥的红药,长宁七宫的灯花粲然都比不过的月色满山。
初遇你时,不过是好奇,未曾想我成了无尘剑下第一个活下来的人,是福是祸却不可说。
积德行善,有福报,你说的。如今,我想活着。
聚散有时,江湖路远。
有朝相见,请你喝碗八宝粥,一件不少。





西边落霞如火,巷子里红灯映天。
黑瞎子看着故人的背影静默半响,说道:“今日一别,再见之时,当山河升平。”
“掌柜的,劳烦,掌个灯。”


“来碗粥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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